源伦生

一&二

三 
 

艾瑞克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自己十年前偷拉过来的电缆终究派上了用场。倒不是说他付不起电费，而是他这所小别墅实在离用电区太远，一旦家里来了客人，招待成了难题。未雨绸缪总归是个好习惯——当然，在这之前，可没有任何登门拜访的客人呢。 

别墅是艾瑞克多年前开始修建的。那会儿他闲得无聊，做过一段时期的建筑工，疲惫之时多次萌生要建造自己房子的想法。拥挤的人群、街道古怪的味道和公寓上下的生活噪音，令他烦躁不安。比起熙攘的人声，他更喜欢野外的自然之音。 

人类社会接纳狼人族群可追溯到百年以前，但艾瑞克始终没办法像他的朋友一样，行事更接近血液中那一半人。即便是完完全全的人类，也是有离群索居、思想乖张的异类，他又算得了什么？遵循本性、也不曾伤害他人，这是最理想的境地。 

经过多番考量，他选择在这块宝地度过余生——他的朋友嘲笑过他的老成和悲观——在他把建筑学硕士和土木工程博士学位收入囊中前，他已经在这成功建起了五所房子，同时也摧毁了相等数量的建筑。用行动派兰榭尔家族的话说，那就是——“建房子是这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了，两年里我就在同一地方建了五次！” 

房子倒塌倒也不是我们的狼人先生建房技术不佳，而是他的体型——他的狼身——在那段时间长了许多，以至于稍不小心就毁掉房屋。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能告诉他体型异常庞大的原因。他四处寻医，但无论是灰袍巫师还是居住在魔法森林的巨人，看见他那芬里厄般的身躯都无计可施。 
“也许你该考虑住在世界另一头。”什么胡话，他的熟人可都住在这边。 

没有办法，他只能把自家别墅建得像教堂那样高耸空旷。别墅修建了三层，但足有城市大厦的十层高，如此层高只为适应他的狼身。当年艾瑞克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加之没有外人的目光，但凡丁点激动，他就肆无忌惮地化作狼身了。每逢遇上这种情形，他的房子就得上演一场古希腊悲剧。 

想想看，一头巨狼从三楼或者二楼的走廊上坠落，无数断裂的木板和水泥落在他背部的毛发间，舌头因为惊恐而伸出，牙齿把舌边磨出血。当它意欲脱离这一困境，原本灵活的四肢却打滑了！它的身子横扫一圈，尾巴就像石英钟的指针把墙根都划了一遍，整幢房子就像泄气蛋糕一样往中间凹陷下来。轰隆！ 

还好这里是无人区。 

于是，房子建得更加宽敞，前厅和首层都选用了最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即便日后再次损坏，艾瑞克也确信，房子的哀鸣会直达他的心脏，尖锐的石块会让他脚掌无比疼痛——他会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房子。 

兴许是心有余悸，这座老狼人栖身的居所外观看似城堡，里头却空旷得形同监狱，家具数量少得可怜：桌子冰冷刺骨，灶头常年不用，整洁得如同建筑开发商的样品房。而唯一的生活气息，都藏在二楼尽头那个房间了。 

艾瑞克用屁股顶开这扇厚重的房门，把狼崽轻轻放在床上。房间够冷的。

 
头狼向来不惧严寒，但谨慎的家族作风还是让他保留了壁炉和地暖。他瞄了眼蜷得更紧的查尔斯，叹着气往壁炉扔了根火柴。至今为止他还没见过这么怕冷的狼崽子。听着呜呜的叫声，艾瑞克又手忙脚乱地从隔壁房间搬出几张柔软的绒被和三四个儿时用过的毛绒玩偶，进门的时候由于视线被阻挡，差点摔了个狗啃泥。他重新铺好了床，跪在床边，手肘陷在一只棉花海豹身上，撑着下巴看着查尔斯。 

“有这么冷么，真是的。”艾瑞克这才闲下来套上内裤。见鬼，他此刻就像电视剧里那个刚从浴室里出来，听到小怪物哭声的可怜男人，就是那种裤子还卡在脚踝的狼狈单身父亲。

 
幼狼趴在一团柔软的被子里，半边脸完全埋在海豹和底下被子的缝隙中。刚开始，他的头还是顶着另一边的鲸鱼，尾巴朝着艾瑞克，不知道是否感应到海豹附近的热度，查尔斯居然闭着眼睛，一边舔鼻子一边把屁股挪了过来。 

这下艾瑞克干脆把自己的下巴也搁在玩偶上了。年少时的顽皮又占了上风，他朝那只毫无警惕性的狼崽吹气，看着自己那股小小的气流改变对方耳背绒毛的方向，两只清晰得能瞧见血管的薄耳朵折下去又竖起来，仿佛把那股气流当成飞蝇驱赶。 

于是他又轻笑着，借着壁炉的火光揉起狼崽的耳朵，侧身挤上了床，头颅并不舒适地枕在自己曲起的手臂之上。那半臂宽的位置，对于人型艾瑞克来说，显然也是太过狭窄，但狼人不愿意移动查尔斯分毫。他捡回来的坏宝宝，正在他的脸庞之下安睡呢，要是轻易吵醒他，这家伙估计又要咬他手指了。 

小家伙沿着玩偶的轮廓蠕动，拖着尾巴踩过艾瑞克搁在玩偶身上的手指，钻过他头上搭建的手臂之桥，翻滚到对方赤裸的胸口前。最后，他又趴在那起伏的胸膛上不动了。 

这是一个安宁的时刻。城堡外的寒风被阻挡在墙外，壁炉产生的热度萦绕在这个房间里，艾瑞克看向暗黄的天花板时，似乎能看到那扭曲奇怪的气纹。令人堕落的绒被把他吞噬，而身上唯一的活物既重又轻，他只想钻到那颈间亲昵地感受，而后呼呼大睡。 

艾瑞克抚摸着查尔斯双耳间的绒毛，踏入梦的丛林。 
 
 

四 
 

对查尔斯来说，醒得太早准没好事。刚睁开眼睛，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裸男——准确地说是半裸男，因为他穿着一条拳击短裤——的胸上，更令他难过的是，次日的太阳并未带走他那副奇妙的身躯。 

这边十二月的太阳很是懒惰，迟到早退，而且也总是请假，当查尔斯看到窗帘底下那道微弱起伏的光，根本说不清他到底睡了多久。他的极光之旅泡汤了，说不定还有安全之虞。他真搞不懂，平时执拗不服输的自己，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陌生人，甚至如此迅速地亲昵示好？ 

他愤恨地张开爪子，想要拔掉眼前这簇浓密体毛，可惜发红的硬丝还是设法逃离了他的爪子。狼爪不具备人手的灵活，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幼狼头顶被子，像遁地鼬鼠一样往床尾钻去，拱出一条歪歪扭扭的即时通道。真是讨厌，这个男人不仅胸毛浓密，就连手臂和大腿也是毛茸茸的，更糟糕的是他比被子外头的空气暖太多了。 
他嗅了嗅艾瑞克的脚，确保没有异味后，这才扯着那只色彩斑斓的条纹袜子，把狼人碍事的腿移到一边去。 

查尔斯探出头感受了一番。稍显寒冷的气流顿时酸掉了他的鼻子，哈啾一声，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四条小腿胡乱舞动两三次，结果还是以悲剧收场：幼狼头顶着地，朝着背部的方向滚了两圈，屁股撞到木椅脚，这才停了下来。 

“嗷呜！”他恶狠狠地从倒立状态恢复原样，试图把椅子腿咬烂，结果又痛得呜呜大叫。 

“查理，好男孩。” 

查尔斯突然僵在了原地。 

“查尔斯……咕噜咕噜……” 

幼狼又开始乱蹦起来。在男人清醒之前，他急需找到一个藏身之地。椅脚空间一览无余，不行，窗帘下空隙太大，放弃，床底下太不安全了，天晓得这家伙会不会突然化作巨狼把他压扁，噢，书柜！这么高，他总不会看到吧。他有个有钱的同学，书柜高处全是灰黑的尘土，这个说梦话的怪家伙估计也是这个类型的吧吧。看看这面整整齐齐的书墙，是得多没品味才排成这样。 

幼狼毫不犹豫攀行在书脊和柜间，到达了最高层，缩在两本赭红色大部头书中间。这位置处于房间一角，能看清底下一切状况。 

可老天啊，这真是太高了，正常人会把房子建得那么高吗？书柜对面的米黄色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古怪的男人肖像图，他和善的目光笔直射向查尔斯，无论他怎么移动头颅，那种瘆人的注视就像悬挂在头上的月亮一样，跑哪跟哪。 

查尔斯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张望，床上的男人开始动起来了。他的脸还陷在松软的被子里，双手早已伸出，四处搜寻不存在的自己。一只海豹，一条海豚，一条鲸鱼，一只圆滚滚的球，艾瑞克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到他的监视对象。 

“快出来。”他撩开窗帘，抬起凳子，也撅起屁股往空荡荡的床底扫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发现。“现在这情况可危险了，”他开始危言耸听，“你小时候没有人教会你转变，现在随时都可能一下变成人，一下变成狼的。到时候摔成骨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所有文学和影视作品只会描写狼人于月圆夜发狂变身，像艾瑞克口中所说的情况倒是闻所未闻。查尔斯看着夺门而出的艾瑞克，高兴得不得了。他竟然就这样穿着一条内裤一双袜子在诺大的家里奔跑，挥舞着四肢！那样与冷漠面孔极不相配的动作可真是赏心悦目，毕竟任何戏院都找不到像他这样富有表现力的喜剧演员了。 

哈啾！查尔斯激动地打了一次喷嚏，不过这回总算牢牢地抓住了边缘的木板。 

艾瑞克没有回来。是机会逃跑了。可惜当他伸出右前腿，他居然浑身抖动起来。太高了，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这摇摇欲坠的柜子会因一股歪风而倒向地面；即便这书柜稳如泰山，他也会因为找不到下山的路而饿死在这两部讲述人体神经的书间。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 

他现在才发觉这书柜的异样：这位于夹层的书柜，既没有驻足的地方，也没有通往底层的楼梯。于是细小躯体里的心脏开始出卖他了。嘭，嘭，嘭，它激烈地敲打着他的胸腔，甚至连耳朵鼓膜（如果狼人变的狼也有？）也跟随节奏加入到演奏恐高交响乐的行列中。心脏抽干了他的血液，他感觉浑身冰冷，身体只剩皮毛，而内里的一切都随着无力感逐渐萎缩。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倒霉，他过世的双亲可从来没跟他提过这乱七八糟的怪事啊。 

“查尔斯！”外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查尔斯！” 

艾瑞克回到房间中央，叉腰扫视着高处。“你还在这儿，是吗？外面都没有你的味道。” 

查尔斯倔强地不回答。 

“恐怕我又得毁掉这个房间了。你似乎在高处。” 

他看着艾瑞克蹭掉内裤，手掌贴地，发出一阵令人睁不开眼睛的旋风，紧接着，强烈的热力环绕在房间上空，过了许久，这骇人的温度这才降下来。 

一头银灰色巨狼颇为小心地在他面前转身。 

昨晚艾瑞克在车上吓唬他时，他得以窥视巨狼的影子，可不过十个小时，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看见了艾瑞克的真身。 

“宝宝（babe），”查尔斯无师自通明白了艾瑞克当前所说的语言，“我知道我目前的样子有些可怕，但我肯定不会伤害你。” 

艾瑞克狼拖着尾巴在房间里走动，眨着深绿色的眼睛四处嗅探。让查尔斯意外的是，他身上也全无那种野兽呛鼻的味道。那副身躯看似笨重，迈步却轻极优雅，幼狼颤抖着窝在两本书的阴影后面，想起竞技场上盛装舞步的骏马。 

艾瑞克仰脖环视一周，露出颈下V形的略白的毛发，从侧面看去，就像戴了一条银色项链。

 
“你在这里是吗，小家伙？”一颗圆滚滚的绿眼珠停在柜边。他轻咬书脊，用最小的力度往外拉，终于看见缩在另一本书后的幼狼。 

“下来吧。”他看见幼狼四肢正抱着那本大书发抖，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流过眼泪。 
艾瑞克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张小脸，果然有点咸。好不容易说服他放开那本无辜的建筑书，下一刻他又像树袋熊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脸。 

“你的前脚掌挡住我的视线了，用不着抱这么紧。” 

“你会把我扔下去的。” 

“我的耳朵快被你揪长了。”艾瑞克想要轻轻地甩头，结果嘴巴也被封住了。 

直到查尔斯落地前，一双短小的后腿一直紧箍着艾瑞克的下颚，软绵绵的肚子则严严实实地塞住了巨狼的鼻孔。 

“啊啾——” 

幼狼落地后，目睹了一次颇为震撼的气流喷射场面。巨大的气流击中了书柜，大小书籍倾斜而下，轮流击中了巨狼的头部，而后在他们身边堆成小山。艾瑞克紧闭双眼用身子护住了他。

 
“对不起。”后来幼狼趴在那方温暖舒适的背上充满歉意地说，“我把你房间毁了。”

“只是应激状态，亲爱的，”眼角肿起的巨狼说，“不过你现在总该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了吧。” 

“不会了。”幼狼的声音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