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伦生

III：星夜与金酒

繁星在夜空中闪耀，大洋难得平静。

查尔斯躺在海面，波浪如同摇篮温柔地摇曳着他，包裹着他全身。他深知背后是海，是成千上万尺的未知世界，可他竟觉得莫名安全和舒适。温暖的水漫过他赤裸的小腹，在他指尖和脚趾激起细小的波浪，查尔斯又闭上双眼，让星夜与海洋拥抱着渺小而孤独的他。

有人用十指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对方的指尖带着与海水一样的温度，在他脸上落下初学者的笔触，缓慢而颤抖。他的食指像一滴透明的水珠，从眉间沿着鼻梁向下滚动，再滑落鼻尖，跳到他发热的舌尖。查尔斯睁开了眼睛。

“艾瑞克？”他撑着无形的平面，坐了起来。艾瑞克下半身依旧泡在海里，双手趴在海面，下巴搁在手臂上，仿佛查尔斯坐着的地方是一个透明的木筏，而他攀住了查尔斯伸出筏外的木桨。

“你长大啦。”艾瑞克隔着水在他额上印了一个吻。借着月色，查尔斯从艾瑞克升起的水帘里看到自己的脸，虽已褪去年少时的稚气，可眼神还保留着幼时的摇摆和怯懦。他皱了皱眉，对上了艾瑞克的眼睛，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生机和勇气。

查尔斯把手伸过去，指尖悬停在他的眼前，而艾瑞克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掌心贴着他跳动的脉动，中间没有隔着任何水流，就这样真实地、安静地接触在一起。很奇怪——他的意识像瞬间飘离出身体之外，惊讶于自己的肉体没有作出躲避的动作，然后又在艾瑞克的话语下，意识又回归原位。

“不要担心。闭上眼睛。”查尔斯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垂在艾瑞克眼睫毛末端的透明水珠。艾瑞克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了，像回荡在他脑中深海的水声，没有泡沫没有泥沙，只有庞大活物游经身边无形的压迫感。查尔斯必须遵循这呼唤沉睡。

他的视觉被艾瑞克收走了。现在他只感受到两人正缓慢下潜至海的深处，水压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他的腿、他的手、他的喉咙他的鼻腔。他环抱着艾瑞克的腰，踮着脚趾踩在艾瑞克的脚背上，对方的骨骼和肌腱都能清晰感受到。查尔斯在黑暗中眨了几下眼睛，对自己指尖的触感有些不可思议。艾瑞克的背部原来是光滑的——他以为，那样经常暴晒的褐红皮肤一定会让他的指头卡在某个地方，可它直接让他的十指沿着弧度，一下子落到他臀后，就像——海豚？如果在阳光下，他泛着水光的背部说不定还会闪闪发亮。

查尔斯的手臂挂在对方的颈上。他张开了五指，包裹住艾瑞克的后颈，脚趾在他小腿周围滑动——就好像，就好像，两人在床上赤诚相对。

天哪，查尔斯想，这不是该有的想法。他有些羞愧地想要挡住自己的脸，却忘记挡在他脸前的正是对方那个结实的前胸，而摩挲到对方的毛发让他更不好意思了。

艾瑞克的大手贴在他后腰上，依旧没说话。“嘘——”他的手指揉着查尔斯耳廓的纹路。

查尔斯在脑海中低吟对方的名字。艾瑞克来回抚摸着他的后背，手指沿着肩胛骨的边缘画圈，用热度贴着他的腰侧，这让查尔斯把自己与艾瑞克贴得更近了。艾瑞克的每一次触摸都能让他身体的一部分化成柔软的水体，让他的触摸更加灵敏。艾瑞克的唇纹——查尔斯沿着四周摸索——他那像鲨鱼一样的怪异牙齿和扎人的上唇胡须，他那总是下垂的眉毛，让人心痒的眼睫毛。

“艾瑞克。”他叫出声来，再次把自己压向艾瑞克，昏昏沉沉的意识想让他变成一层轻纱，包裹住艾瑞克的全身，用唇亲吻他的眼角，让他用调皮的水钻进自己身体，把自己变成海洋里离他最近的水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

暖流瞬间侵入了查尔斯身体里，他全身变得轻盈而透明。“艾瑞克，我有一个请求——”他把双手插进艾瑞克发丝里，艾瑞克的眼睛似乎要吸走他的灵魂——他要说出来了，不，请别说出来——

“查尔斯？”

“查尔斯？”

熟悉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查尔斯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压在胸上的薄被移开，然后他大口喘着气，抹着汗把自己从床里撑起来。他用手掌贴近心脏，那里几乎感受不到跳动声了，他不得不对着胸口使劲锤了几下。他的脸上挂着几道冰凉的泪痕，脚趾绷直痉挛着，浑身上下满是奋力奔跑后的酸痛感。

他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做噩梦了吗？”海螺贴着他胸口发出声音，“最近你的情况很不好。”

“是不好，”查尔斯揭开被子，浑身被汗液沾湿的味道让他觉得恶心，“学业有点忙。”

“借口。”海螺突然发烫，刺得查尔斯咒骂一句，“呃，我很抱歉。”

“你是该道歉了，太孩子气了。”查尔斯气恼地从脖子上取下海螺，从床上跳下来，顺手把它扔到桌上的量杯里。艾瑞克的声音淹没在水中。“我们需要再谈谈边界问题，或者是你从我生命中消失这事，反正你以前也干过，应该没什么困难的。”

“去你的查尔斯！”量筒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去你的！”

查尔斯趴在桌前，把头埋在臂弯里。他对着那个安静下来的量杯前哭了好久。他心里明白，一个孩子永远不可能拥有成年人的思维和做法。

三年前，查尔斯发现了第一个事实：艾瑞克生活的世界与他生活的世界，时间流逝的速度不总是同步的——也许连艾瑞克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海底度过的三天，有时是人类世界的三天，有时是三个星期，有时候甚至是三个月。年幼的自己总是毅力惊人，每天到海边对着虚空说话，虔诚得如同一个信徒。

待查尔斯又长大了一岁，长得比艾瑞克还高，甚至能读对方的心，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艾瑞克身上的时间是永远停滞的——无论是相貌还是心智，他永远保持在十六岁的阶段。或许他有朝一日会长大，但查尔斯永远等不到那个时候。

他懵懂无知时曾把对方看作幻想情人，即使是现在，艾瑞克也会化作成人闯入梦中，让他痛苦、羞愧又满足。他尝试过，毫不回应海螺中的声音，甚至托人把它扔到这个国家另一头的海岸，但艾瑞克总能把它放回他手上。生长于海洋的艾瑞克显然不了解人类世界的规则，自然也读不懂查尔斯对他的复杂情感和戒备。

终于，身份颠倒，追逐对方的人从几年前的他变成了艾瑞克。

“我很抱歉，查尔斯。”

海螺终于在他口袋里发出声音，查尔斯并不想理会。

“我们需要谈谈，我去你附近的海岸。”

“我不去。”

“你已经逃过许多次了，查尔斯，”艾瑞克威胁他，“我敢肯定，如果你这次敢逃，我就让你在同学面前出丑。”

“历史在重演，我的小艾瑞克。”查尔斯口齿不清地回答了他。远处粗鲁的说话声、玻璃撞击地面粉碎的声音让艾瑞克揪心。“当初你应该直接沉到海底，不要给一个小男孩希望。你现在缠着他又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变了……不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

“你又喝酒了？”

“没有。”查尔斯的右脸贴着酒吧的木桌说，金黄的酒液从耳后如河流般蜿蜒过来，最后滴落在他的领口。“我准备睡觉了，晚安啊小艾瑞克。”

“我不小，活得比你长多了。”

“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十六岁。”查尔斯醉醺醺地撞开酒吧门，又想起第一次遇见艾瑞克的情景，富有活力的少年和明媚的阳光，“嘭！你那天就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我的心。可是它太热太强，我觉得心里被烤出了一个洞。不过你不懂。”

“我懂。”少年轻轻地说，用胳膊抱着自己，前后摇晃着身子。“如果你肯读我的心。”

 

* *

 

你永远猜不透十六岁孩子的心思。

如今正值夏季，这片海滩上全是人。这是一个足以让查尔斯脑袋轰鸣、让艾瑞克随时丢掉性命的地方，对方却偏偏选择在这里见面。更加糟糕的是，这沙滩上有不少查尔斯的熟人，他可不想费心思向他们解释艾瑞克的身份。他不仅要钻进艾瑞克脑中与他交谈，同时还要劝退同学和老师、甚至删改他们的记忆——这感觉十分恶心。

查尔斯往海面扔着小石块，尽力把一切声音阻挡在门的那方。艾瑞克还没出现，可查尔斯倒希望他被海洋众神禁足或者在来的路上迷失了——快有一年没见过对方，查尔斯觉得内心充满的不是期待而是尴尬。他不愿意那张脸时刻出现在他梦中。

今晚又是一个晴朗的星夜。

“这么多人！”坐在码头的查尔斯用手指拨动着胸前的海螺，双脚摩擦着海面，打着白色的水花。“奇怪的孩子。”

瞬间电闪雷鸣。所有人都急着赶回岸边，躲到屋檐下，躲到坚固的房子里，只有查尔斯还坐在木板上，任由巨大的雨滴打湿全身。他的淡蓝色衬衫和深蓝色长裤已经全湿了，紧紧地黏着他全身，沉甸甸得让他站不起身。

在风暴和浪花后，包裹着艾瑞克的水球正笔直向查尔斯冲来，好像一条劈开大海的巨龙。巨浪涌上岸边，漫过了查尔斯的脚背，再把整个码头淹没在水里。海神的养子就在不远出露出半个头颅，灰绿色的眼睛看着狼狈的他。

“嗨，查尔斯。”

“排场真大，”查尔斯无奈地说，额边的头发已经全部贴在额上，“孩子气。”

“我一点也不孩子气。”浑浊的天空打下一道雷，“是你。”

查尔斯吓得缩成了一团，然后又指向天空，酸溜溜地掩盖自己的恐惧。“所以？”他趁着艾瑞克跃出海面，又抱着膝盖侧头看了一眼他的后背——无论是阳光下，还是滂沱大雨下，那个肩膀总是闪着亮光，光滑的，他的肩线——噢他必须停下来。他就知道见面是个错误。

艾瑞克隔着一团水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看着他，挂在他眼睫毛上的水刚好滴落在他掌心。查尔斯看着他的下巴，收拢掌心，握住了那颗水珠。他坐了下来。

“你身上有很大股的酒味。”艾瑞克用水一次次把查尔斯移开的身子转回正面，最后他干脆把头埋在了臂间。“为什么你这么害怕见我？”

“我不能告诉你。”查尔斯恼怒地拨开艾瑞克操控的水，撑着被海水淹过的木板站了起来。他向着沙滩走去，只给艾瑞克留下一个背影，“我是害怕。”

“是那些梦吗？”查尔斯突然停住了前进的双脚，“实际上，你的每一个梦，我都看见了。”

好了，查尔斯开始跑了，艾瑞克能从他脚下的水感受到他滴落的眼泪和惊慌。更不可饶恕的是，他居然把自己送给他的那个海螺扔到海中。“是的，你满意了？”他喘着气跑回了沙上，同时以一种十分难看的姿势摔在地面，打了几个滚，沙粒沾满了他的手臂和长裤。他伸出手掌制止住想要托起他的水流，“别看我。”

艾瑞克停在他身后。“所以你顾虑的是这个。”水流化作藤蔓，慢慢爬行到他脚边，钻进了他的裤管、衣袖和领口。“就当我孩子气好了，查尔斯，可是。”

查尔斯双手捂着脸。“我也想要，想要你啊。”水流抚摸着他的后背，像绳子摩挲着他胸前的两点，在他臀瓣间打圈。“我想……”

“够了。”查尔斯扯着一缕缕弯曲的褐发，始终背对着艾瑞克。“够了。我们就到这里吧。永远都不要见面了，你回你的大海，我回我的大学。不要再进入我的梦中。”

艾瑞克痛恨自己学不会说话。

“这是我的错。”查尔斯毫不回头，酒精从他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充满着苦涩的、蒸腾的味道，“回去吧，小艾瑞克。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你揭穿了我的秘密，我恨你。”

“我知道你不恨我，你爱我。”

“你怎么可以把话说得这样直接？”查尔斯说，“对，因为你是个孩子，就跟我以前一样，总是能毫不顾忌地说出自己的内心。继续这样下去吧。”

“既然我能接受你，你为什么不接受我？”

“真是让人头疼哪，”查尔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那个秘密，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告诉你。因为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然后你就会庆幸自己早早远离了我，一个可恶的、怯懦的人类。”